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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又是四载。

飞星盟九宫各司其职,薛明棠、白梨夫妻常年在外奔波,而明觉是庆安侯府出身,又曾在宫中戍卫行走,对京城里头三六九等的弯弯绕绕最为清楚,尤其了解萧家的一些部署,便主要负责京城内部事务,部下人员相比其余八宫要少,分散于百官侧近,对朝堂各方风向尤为敏锐,凡有风吹草动,皆在明觉掌控之中。

薛明棠虽不擅武功,却有一颗七窍玲珑心,九宫之间素来相知不相通,明觉也从不过问本分之外的事情,与他来往最多者是同在京城活动的兑宫之主,其人长袖善舞,耳目遍布京中三教九流之地,正好跟明觉互补有无,双方合作了四年,算得上投契,兑宫之主曾邀他私下相见一叙,明觉思虑再三,终是推辞未应,此后便不再提了。

随着飞星盟的发展壮大,萧家在暗处的活动频频受阻,号称从不失手的掷金楼更是在好几笔大单上铩羽而归,其余权奸党羽的把柄陆续落入宋元昭手中,永安帝也飞快成长了起来,外有宋元昭教他观政,内有殷柔嘉为他保驾……一切都在向好处发展,只要等永安帝年满十六,他们就会倾尽全力要求太后还政于君,拨乱反正,重振朝纲。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永安七年才过了一半,情势便急转直下。

入夏,一封急报传进了京师——安州大旱,月余无雨,地无收,人相食。

安州是关中要地,也是大靖西北部最紧要的产粮区之一,农田广且人口众多,一旦发生了这样重大的旱情,后果不堪设想。

更可怕的是,在发生如此大灾后,当地粮商趁机囤货居奇疯抬粮价,士绅好强以此兼并土地,一小袋粮食就能逼得饥民卖儿鬻女……百姓们闻之色变的灾年,对某些人来说却是牟取暴利的大好时机,天灾固然无情,人祸最为残忍。

朝廷自是要赈灾的,可具体要如何施为,数日下来仍是悬而未决,须知那些大粮商背后多有皇亲国戚撑腰,士绅们虽自诩读书人,但他们与朝中人物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层层利害交缠捆绑下来,就算是办一件救人无数的好事,有了利字当头,这些人头顶屠刀也要冒死去将之搅黄了。

只要朱门酒肉享不尽,路有冻死骨又怕什么?

宋元昭连夜命人核查了安州附近所有粮仓的囤积数目,发现比账册上少了四成有余,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贪渎?他一面忍下怒气安排户部主持赈济,一面下令刑部彻查此案,同时让薛明棠出动人手前往灾区暗访,不可打草惊蛇,务必顺藤摸瓜。

很快,以义赈为名率人深入安州的艮宫之主传回密信,安州境内凡有借此天灾大肆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的商贾士绅都被他查访清楚,在京的震宫、兑宫两部得此密函便立即行动起来,通过各种渠道手段调查这帮人在朝中的靠山,最终整合了一份名单。

明觉这四年来一直住在方寸寺,虽时常有香客出入来往,但没人会对这个寡言少语的僧人多加留意,他白日里从伪装成香客的部下手里拿到了名单,入夜便换上夜行衣动身前往宋府。

京城到底与安州不同,这一份名单若交了出去,势必引发轩然大波,路上必是不可能太平的,然而此事不宜大张旗鼓,明觉拒绝了部下跟随,他本就有一身好武艺,又得明净倾囊传授了武林奇功《宝相诀》,凡铁刀兵难伤毫毛半根,任是两手空空,也要远胜旁人。

因此,当那一道寒光倏忽而至,明觉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回掌抵住了刀尖。

来人同样是黑衣蒙面,露在外面的仅有一双眼睛,此时已是宵禁,深巷里没有灯火照明,寻常人怕连出手都找不清方向,对方却能与明觉打得难解难分,甚至隐隐压他一头,若非明觉练就了一身铜皮铁骨,只怕已是遍体鳞伤。

交手数十个回合,明觉愈发觉得此人招法路数熟悉非常,心中陡然生出一个猜想,本是一拳朝对方胸膛击去,硬生生收了三分劲,变拳为掌错开要害,却暴露了自己的空门,眼前只见一片冷芒如飞霜,刀锋没入了他的左腹。

任何武功都不是没有弱点的,尤其是在《宝相诀》修成七境十四式大圆满之前,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罩门都不啻死穴,而腹哀穴更是最重要的罩门所在,倘使这一刀并非仓促反击,而是对准了穴位捅去,只消劲力一催,他不死也得丢掉半条命。

然而,这点侥幸并不能让明觉感到安慰,他虽看不到流出来的血是乌黑色,但也觉察到了从伤口袭来的异样感,对方的刀上淬了毒,六境十二式的真气能护住他这身皮肉筋骨,却不能阻止毒药在血液里飞快蔓延。

失去意识之前,明觉听到有脚步声停在了自己耳边。

他没有昏迷太久,两日便苏醒过来,明觉甫一睁眼就看到了守在自己身边的萧胜峰,阔别四年的父子重逢竟是在这般情形之下,他念过千万遍“阿弥陀佛”,却道不出一句“善哉”。

险些亲手杀了自己儿子这件事显然让萧胜峰深感后怕,他这两日不眠不休,眼里满是血丝,看到明觉终于醒转,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沉下脸色,皱紧了眉。

他道:“你没把那份名单带在身上,先行一步是为了引走埋伏,好让你的部下顺利把名单交到宋元昭手里。”

明觉抬头与他对视了半晌,也说不清那一瞬的心情,竟是回道:“兵不厌诈的道理,是您当年教我的。”

萧胜峰怒极反笑,他盯着大变样的独子,冷冷道:“那为父可曾教过你忤逆不孝?”

明觉沉默片刻,闭目合掌道:“忠孝难两全。”

“好一个‘忠孝难两全’!”萧胜峰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在你心中,究竟何为忠孝?”

明觉如那木头和尚坐苦禅,任凭萧胜峰好说歹说,能用的手段都用尽,竟不能让他再睁眼开口,不饮不食,不动不言,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到了第四天明觉伤口复裂,余毒未清的身体也经不住虚耗,发了一场罕见的高热,看守忙将他的情况上报萧胜峰,当晚就有守口如瓶的御医赶到了这间位于平安坊深处的无名小院。

化脓的伤口重新消炎上药,明觉毕竟有底子在,高热来得快去得也快,可当他这次醒来,竟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萧胜妤十六岁就被选入宫中,除了封妃立后时的两次省亲,二十多年来安居深宫,即使摇身成为皇太后,她也不出宫城半步,如今居然微服至此,布衣荆钗掩凤仪,若非熟悉之人,哪能想到这就是当今贵不可言的太后娘娘?

明觉下意识地往后避了避,不想萧太后还握着他的手,这一动便将她惊醒了,忙伸手压住他肩膀不准下榻。

萧太后道:“你伤病未愈,御医说再不敢发一次热症了,快些躺回去歇着。”

明觉轻轻将她的手拂开,余光一扫屋内,不见半个闲人踪影,只有萧胜峰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沉沉地看向这边。

他听着萧太后的温言劝慰,又想起她从前对自己的好,一时不知所措,低声道:“多谢太后娘娘。”

萧太后抿了抿唇,手掌在他肩头轻拍两下,道:“此间无外人,你我姑侄乃是至亲,何必如此生分?”

说着不等明觉回应,她又道:“人生悲喜无常事,当初你一去不归,你爹以为……白发人送黑发人,实在痛彻心扉。如今你好不容易回来了,我跟你爹都是极欢喜的,心中若有什么郁结,待病好之后与我们仔细说说就是了,一家人哪来解不开的隔夜仇,何必为不相干的人和事坏了骨肉亲情?”

明觉听了这话,便知她是萧胜峰请来做说客的,他心下悲苦而口中难言,索性闭了眼,又要老僧入定起来。

萧太后见他软硬不吃,眉峰微微上挑,忽然道:“今日早朝,都察院数名御史弹劾翟西巡抚李玟、水陆转运使蒋鹏举、安州知府管立钧等人贪渎不法,勾结商贾哄抬粮价扰乱市场,收受地方士绅豪强贿赂,以赈灾救民为名行中饱私囊之实……罪行累累,罄竹难书,此七人皆是城狐社鼠之徒,不按律严惩不足以平民愤。”

明觉蓦地睁开了眼,他定定地看着萧太后,哑声道:“七人?”

“你们交给宋相的那封名单,上面远不止这七人。”萧太后淡淡道,“淮王殷杰、户部尚书马成安、鲁国公张茂、兴宁侯赵启康……以及庆安侯萧胜云,这些人皆名列其上,且牟利巨大,但御史们只字未提,宋相位列朝班之首,亦无异议。”

这一番话说完,明觉又是许久没有作声,萧太后却有了浓厚谈兴,道:“宋相手里有名单,再据此针对目标搜罗证据,纵使不能将名单上的人一网打尽,也足以敲山震虎,你可知他为何要留下偌大余地?”

明觉道:“宋相行事,自有理由。”

“那我就替他把这理由告诉你——在这朝堂上,水至清则无鱼,谁若不给人留余地,谁就没了退路,连我也是如此,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萧太后意有所指地道,“正则,我若是没有记错,先帝当年也曾教你‘身心由己,不可为旁人之欲驱行’,你有一腔赤忱,却无火眼金睛,焉知旁人是否表里如一?”

论口舌犀利,萧太后远胜过萧胜峰,明觉能对父亲的训斥责难充耳不闻,却无法做到对她的话无动于衷,尤其他不仅看过了那份名单,还经手过从灾区送来的暗访密报,字字句句皆是百姓血泪书成,即便佛门中人戒嗔戒怒,他的心到底还是血肉长成,经文难度万千冤魂,生人又凭何替亡人择进退?

萧太后深知点到即止的道理,她不能在宫外久留,亲手端了药给明觉喝下,便在萧胜峰的护卫下离开了,这次带走了所有看守,只留下了一套崭新的衣鞋。

明觉撑起病体,没有回方寸寺,径直去了宋府,抵达时天色未亮,而书房内烛光不熄,宋元昭亦未寖。

那一晚,名单被震宫的部下送到了宋元昭手里,明觉却没有如期而至,他便晓得是出了事,这四天来凡是留京的飞星盟成员都在设法找他,偏偏无迹可寻,好在明觉自个儿回来了。

宋元昭连忙让人坐下休息,正要唤管家请医,却被明觉阻止,他犹豫了片刻,道:“贫僧见过家父了。”

闻言,宋元昭面上并无惊色,显然对他这些日子的去向有所猜测,明觉便隐去了萧太后出宫一事,将其余的悉数说了,而后问道:“宋相既知是哪些人勾结士绅豪强残害百姓,手中又有证据,为何不将他们都揭发出来?”

宋元昭哪能不知明觉的脾性,当下也不隐瞒,反问道:“依你之见,这一次安州大灾,天灾人祸各占五成,而天灾无可为,人祸犹能治,若不从严惩办,将来人祸亦无穷尽也,是吗?”

“贫僧拙见,请宋相赐教。”

宋元昭苦笑,却是从书案上抽了一本薄册给他,道:“你看,这是朝廷今岁核算钱粮的账册——自靖北之战尘埃落定后,我大靖已有七年未兴战事,天下大体承平,虽是偶有灾厄发生,但还算得上风调雨顺,可这流民仍有数十上百万之多,很多上好的田地也改种粮为植桑,你道为何?”

明觉一愣,便听宋元昭道:“因为农田丰收,谷物价跌,商贸兴。”

他像是在说一个让人笑不出来的笑话,丰收是喜事,粮食价低、物流繁茂也是喜事,这意味着百姓们能以更低廉的价格购买粮食,种庄稼的老农也不必害怕饿死,偏偏这样的好年景,老百姓并没有过上更好的日子。

究其原因,不过是粮多则贱,而这天下大半土地都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他们从来不怕吃不上饭,只怕赚不够银子,可这些赚得盆满钵满的人往往一毛不拔,隐户隐田的阴损法子屡试不爽,沉重税赋还是压在那些劳苦百姓身上。

祸根不在天灾人祸,而在于土地兼并和陈规旧矩。

“……您是想要改税制?”

明觉陡然明白了什么,再回想那被弹劾惩办的七个人,他们在名单上不过位于中流,但其所处的位置无不重要,这厢腾出了空缺,自有干才顶上,而这些补位者,八成都是宋元昭看好的人了。

朝堂上党派林立,任何一个重要差事都足以让人抢破头,若在以往,宋元昭如此安插自己人必将面临不小阻力,可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一切都顺理成章。

宋元昭听了也不置可否,明觉心里却是肯定了,沉默良久才道:“宋相,本朝虽未明令禁止变更祖宗之法,一些旧时的政令确实与当今天下不适应,但是……”

古往今来,凡涉及变数,无有不流血成河的。

宋元昭的变革之心不是朝夕而起,他的老师就曾说动太宗皇帝在西洲府进行过一次大刀阔斧的尝试,可惜收效甚微,还遭到朝中政敌的打压,待先帝登基,其师便被迫致仕,不久郁郁而终,年轻的宋元昭也被贬至地方,后来凭政绩重新位列朝班,说明就算是先帝这般英明的君主,对此也是讳莫如深。

“恕贫僧直言,有些事情始终没人敢提,更无法贯彻实施,这并非庸碌无为者众多、深明大义者寥寥的缘故。”

宋元昭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你有伤在身,勿要为此徒劳心神,等修养好了再议不迟。”

明觉魂不守舍地回了方寸寺,他无故消失四日,僧众们险些就要报官寻人,见他回来才松了口气,老主持本欲说教两句,见他脸色难看,不知是遭遇了什么变故,只得长叹一声,让他回房躺着,不许人打扰。

这一趟又是两三日,明觉修禅已有七年,许久不曾如此心乱,他一时想到先帝的教诲,一时想到萧太后和宋元昭的话,忽地意识到现在已不仅是保皇党与太后党的明争暗斗,而是新派与旧派的角力逐渐浮上了水面。

安州大灾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让这平日看来无处不好的茅草屋变得处处漏水,屋里有些人端来锅碗瓢盆,想着天晴以后修修补补便是了,而有的人未雨绸缪,想要把这屋子拆了原地盖个砖墙瓦顶的。

宋元昭之心无疑是好的,可这世上又有几个善始能得善终呢?

退一万步讲,宋元昭明显吸取了前人教训,准备在朝野间培养起一个足够庞大的新政班底,飞星盟只是一个开始,那些补缺填空的新官亦非结束,如此大而密的罗网一旦张开布成,就算太后还政于帝,这朝廷就能变回君王说了算的吗?

明觉想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宋元昭并非此等以权谋私之人,可他又想到萧太后的叮嘱,思及当今权倾朝野的太后娘娘也曾有过安之若素的岁月……这世上没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变的。

心乱如麻之下,冲动压过了理智,当他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回到了平安坊。

上一次他没有多加留意,这回发现了许多不同寻常之处,这里原本是安置亲军家眷之所,现在却罕见那些老弱妇孺的身影,反倒有不少身着玄色水纹武服的人出入往来,他们见了明觉也觉讶然,但没有一个轻举妄动,很快便有萧胜峰身边的心腹寻了过来,领他走捷径去到上次的小院。

萧胜峰正在屋里与人说话,听到通报便打开了门,心腹知趣地退至院外把守,明觉却木立原地不敢入内,被萧胜峰一把拽了进去,两人离得近了,他才注意到父亲苍老了许多,发间隐现霜色。

关上门,坐在桌边的人将灯芯挑亮了些,明觉看清她的面目,先是合掌一礼,随即神色复杂地问道:“夜已深,太后娘娘缘何在此?”

堂堂一国太后,肩负决策军国大事的重任,自是不可能清闲的,上次能被萧胜峰请出宫劝说他一回,在明觉看来已为恩荣,哪想她今晚还会出现在这里?倘使走漏了消息,让那些耳目灵通的朝官们知道了,免不得引出一些风波。

萧太后将簪子插回发髻上,伸手抚了抚鬓角,笑道:“不独今晚,这三天夜里我都来此等你。”

放眼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萧太后如此厚待了,明觉的嘴唇颤动了两下,他不敢看她,也不敢与萧胜峰对视,只垂首念了句“阿弥陀佛”。

萧太后看了萧胜峰一眼,又将目光转了回来,轻声问道:“我上次说的话,你都问过宋相了吧,他是如何向你解释的?”

明觉低头不语。

萧太后却笑道:“即使你不说,我也是一清二楚的,自先帝去后,他这点心思虽不曾张扬出来,但也没有多加掩饰,如今不过被他抓住机会罢了……可惜啊,我佩服他的胆识才干,也要笑他自不量力,天下说白了就是靠士族大家撑起来的,黎明苍生固然可悯,却不能本末倒置,前朝改选官制断了士族的根而亡天下,他宋元昭要想改税制,不啻挖士族的祖坟,这事儿一旦摆上台面,谁都不会与他善罢甘休,就算是先帝尚在,那也难以收场!”

听到这里,明觉忍不住道:“那么听之任之,坐视这些硕鼠蛀虫吞仓蚀柱,这天下就不会亡了吗?”

“人固有一死,国朝终有兴衰更替之时,无非早晚罢了。”萧太后冷冷道,“维持现状是稳,打破常规则变,前车之鉴累累,先帝当年都对此报以反对态度,宋元昭身为臣子,口口声声忠君不二,却对圣意阳奉阴违,一旦重蹈覆辙,他就是千秋罪人!”

这一番话如同重锤击顶,明觉脸上为数不多的血色倏然褪尽,他怔怔地看着萧太后,眼神却是涣散的,萧太后轻叹一声,伸手欲抚平他眉间褶皱,不想被他抓住了手腕,用劲很重,腕骨发出了一声轻响。

“逆子安敢放肆!”旁观的萧胜峰神情骤变,一把按上明觉右肩,哪知触手坚硬如铁石,竟是纹丝难撼动。

“你不必拿先帝来压我……”明觉双眼赤红,首次摒弃了对萧太后的尊敬,“宋相力主革新不假,但他没想操之过急,先帝当年教我和太子读史,每每提及变法,总是惋惜多过不屑——他是我的老师,我知道他,他要做平天下的武皇帝,治天下的文皇帝是他留给太子的,若非如此,他在出征之前就该贬了宋相,哪会有今日的辅政大臣?”

萧太后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她一点点将手腕从明觉掌中解脱出来,那块骨肉受伤不轻,已是青紫肿胀起来,她却好像不觉得疼。

“好,不愧是先帝亲自教出来的学生。”她缓缓道,“我本以为这样劝说,你会好接受一些。”

明觉额角青筋暴突,他攥紧了拳头,拼力压抑着翻涌的情绪,哑声问道:“这就是你……毒害先太子的原因?”

“其中之一。”萧太后凝视着他,眼中既有悲意也有冷芒,“这是为了家族,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我自己。”

明觉怔住,只听萧太后先是发出了一声短促森冷的嗤笑,随即一字一顿地道:“子女身体发肤,莫不受之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何等摧心裂肝之痛!凭什么,他让我的儿子去送死了,我还要让他的儿子当皇帝?”

静,房间里一瞬间鸦雀无声。

以明觉的聪敏,竟没能立时明白过来她话中之意,脑子像沾水生锈了一样变得无比迟钝,好不容易嚼烂了每个字眼,颅内突然响起了一声嗡鸣,刺得他两眼发黑,如吃了块看似新鲜实则腐坏的生肉,恶心又绞痛。

明觉张口想要驳斥什么,可在刹那间,从小到大的无数细碎记忆都如暴风飞雪一般汹涌过来——

他没见过娘,却穿过她亲手做的新衣;

他校阅第一,她让身边的大宫女送来娘舅留下的青玉簪;

他随军出征,她分明是不信神佛的,却斋戒沐浴三天求佛祖保佑他平安……

莫说堂姑侄,便是萧正德、萧正风这两个嫡出的亲侄子,在萧太后面前也不过尔尔,她若不是他的亲娘,怎会对他另眼相待,甚至十年如一日般小心关照呢?

可她是先帝的继后,是当今的太后,他若是她的儿子,这一切又算个什么?

明觉僵硬地转头去看自己的生父,萧胜峰却没有看他,直接从柜子里翻出药箱来,拿了消肿化瘀的药膏和纱布给萧太后包扎手腕,他是个练武的粗人,此时却温柔细心到了极致,纵无只言片语,可二人这般近在咫尺,几乎吐息相闻,已然越过了君臣的本分,更不合堂兄妹的礼数。

蓦然间,他想起曾经从府里人口中听得的旧事——萧胜妤因生在二月二龙抬头日,老侯爷便一心要送女入宫搏出场大造化来,她十六岁就通过选秀做了平康帝的美人,十七岁怀上了第一个孩子,被封为悦嫔,可惜那个孩子未能出生,据说是妒妃串通太医算计于她,八个月的身孕生下个死胎,平康帝为此大怒,让王元后查明真相并处置了宫里不少人,而萧胜妤为此伤了身子,不得不细心疗养,此后十年都没有喜讯,直到二十七岁时才再次有孕,由此被封为妃,待生下了龙子,她就成了继后。

八个月大的胎儿已能成活了,倘使她生下的不是死婴呢?

假如那孩子当真活着降世了,她为什么不把他养在身边?

……因为她挣命诞下的不是龙子,而是她与在宫戍卫的庶兄私通所生,萧胜妤这样谨慎的人,或许连遭人暗害都是她算计好的,又岂会让这孩儿顶替皇子身份留在宫里?

她不要他在悬刃下长大,她让他回到亲生父亲身边,哪怕不能唤她一声娘,总也能过上不必担惊受怕的好日子。

“……”明觉几次张口,发出的竟只有气音。

一瞬间,他想到了死前还在喃喃低语的苏禾,想到了当初自己被先帝抽查功课时在一旁偷偷给自己递答案的太子,想到了那个霞光满天的早晨,长公主兴冲冲拽了太子来堵他,兄妹俩都对他笑得真诚而灿烂。

明觉想过千万种萧太后毒害先太子的理由,唯独没想到……会是他害死了他。

“正则,这世上并非没有忠孝两全之法,只是你选错了路,现在回头尚且不晚。”

萧太后知道他一时不能接受,但事到如今已无退路,她硬起了心肠,继续道:“知子莫若母,小皇帝也是我生的,宋元昭一心想要将他培养成先帝的英明君主,可先帝当初把心血都倾注给了太子,对这小儿喜爱却不看重,只要他做个安分守己的废物,无忧无虑过完一生就好,人的本性一旦养成,便是江山更迭也难改,所以他受不得风吹雨打,撑不住江山国祚,更遑论做你们的靠山?没了定海神针在,纵使宋元昭想的是徐徐图之,那也得看我们给不给他这个机会!”

说完这一席话,萧太后如寻常人家的母亲那样温柔地替明觉整理了衣领,便起身出了屋子,萧胜峰紧随其后,仅在出门时脚步微顿,对明觉道:“先帝究竟为何收你做学生,料来你心里是有数的,可你要知道此一时彼一时,先帝和先太子都已经不在了,你要是走他们选好的老路,便是与这天下世家为敌,首要面对的即为生你养你的家族,以及你的亲生父母……你来这一趟的痕迹,我已命人清理干净了,回去好生思量,不论你最终作何选择,只要自己不后悔,为父跟你娘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不后悔。

短短三个字,却比三座压顶大山更沉重,天意高难问,人生无常事,谁敢说自己做过的选择有对无错,谁又能一生到头都不后悔呢?

明觉在天亮前回到了方寸寺,向老主持反省了自己这几日的过错,于静室内抄写经书百篇,待到搁笔收卷,他仍是小寺庙里供佛添灯的和尚,偶尔替香客解签答惑,分配给震宫的事务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一切似乎都随着墨迹干涸恢复如昨。

……到底还是有什么变得不一样了。

七月流火,秋风萧瑟,北疆传来了乌勒袭关的急报,又数日,镇北大元帅张怀英遇刺身亡,行凶者乃江湖黑道补天宗现任宗主傅渊渟,事涉当朝丞相宋元昭,由此牵扯出震惊朝野的飞星案。

明觉知道宋元昭没有通敌,真正与乌勒奸细暗中勾结之人是那死不瞑目的张怀英,这个曾被先帝重用的封疆大吏早已在权欲腐蚀下变成了一头不知餍足的恶兽,他又很懂得朝中有人好办事的道理,每年送到京城的节礼从未断过,庆安侯府总能得到最丰厚的那一份。

他也知道傅渊渟并非是被外贼收买了才去刺杀张怀英,北疆那边亦有飞星盟的耳目在,一封密信早在月前就传入了京城,上书张怀英与乌勒奸细勾结的种种恶行,而他在拿到这封信后,将之誊写了一遍,同时交到了宋元昭和萧胜峰手里。

一如先前的安州大灾那样,宋元昭固然对张怀英的行径恼怒至极,但他想要借此事打压与张怀英往来密切的京中官贵,先一步掌握到确凿证据好为提拔自己人上位做准备,便令薛明棠安排了傅渊渟急赴雁北关查证事实,而萧胜峰本意是在事发之前撇清与张怀英的关系,以免受其牵累,并设法让萧家一脉的将领补上那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明觉又想起了萧太后那句话——人都有私心,不过多少之分罢了。

他其实很清楚,宋元昭的私心并非为了一己之利,可这已经逾越了臣子的本分,也有悖于明觉始终坚持的信仰。

若要忠孝两全,他只有一条路可走。

于是,在萧胜峰为季繁霜的提议举棋不定时,他迎回了自己的长子,从明觉口中得知傅渊渟背叛听雨阁的消息,一怒之下准了季繁霜便宜行事,这位姑射仙当真不负期许,三言两语间布下了一石二鸟之计,不仅将背叛了他们的傅渊渟和绊脚石张怀英一并铲除,还趁机把飞星盟拖上了水面,连薛明棠和白梨的身份也被暴露出来,师生相连如父子,本就因张怀英被杀一案遭到攻讦的宋元昭愈发处境艰难了。

上次那番夜谈过后,明觉又见过宋元昭几面,两人都默契地不去重提旧事,裂隙生出便难弥补,但宋元昭一直相信他对国朝和君王的忠心,故而在这紧要关头,他尚且自身难保,还不忘安排明觉入宫守护永安帝。

明觉自是无有不应,他想要确认一件事,而这个答案恰恰只有永安帝能给。

他换上了多年不曾穿过的武官常服,在那个妖风四起的夜里与萧太后一同走进了暖阁,年仅十四岁的永安帝正愁眉苦脸地批阅着奏章,他着实想要当一个好皇帝,但有些事并非想想便能做到的,猝然失去了宋元昭的指导,永安帝就像没了大人搀扶的学步小孩,以至于在看到明觉和萧太后突兀出现的时候,他惊慌失措,手忙脚乱地试图藏起一封奏折,却被萧太后轻松夺过了。

那是宋元昭的密奏,薛明棠动用了飞星盟的全部力量,以安州大灾官商勾结和张怀英私通乌勒为切入口,查出了以萧家为首的十数名高官勋贵在地方上大搞隐户隐田、土地兼并和商贸垄断等罪行的事实和证据,当中甚至有人藐视禁令通过行商与乌勒、云来等国秘密来往,避开朝廷监察进行人口和盐铁交易……诸般种种,触目惊心,一旦这封奏折被公布出来,整个天下都将山崩地裂,而宋元昭完全可以针对这些破绽打一场漂亮的翻身仗,即便不能把朝堂大清洗一遍,也可为新政奠定一块重要基石。

萧太后看罢,随手将折子丢进火盆里烧了,永安帝又惊又怒,到底还是恐惧占了上风,张口喊人救驾,但没有人胆敢闯进来,只得将最后一丝希望投到明觉身上。

明觉将落在火盆上的目光收了回来,他定定地看着永安帝,直到永安帝受不住无形的威压而低下头去,喉间才发出了一声叹息,缓缓道:“兹事体大,请陛下三思而后行。”

他在先帝面前发过誓,为君王尽忠、为国朝尽力;

他也跟萧太后打过赌,倘使永安帝当得起一国之君的重任,有如先帝和先太子那样的决心魄力,萧太后便还政于君,从此自封慈宁宫,不问军国事。

这一间漏雨的屋子,究竟是保持现状还是翻新重建,就看今晚了。

那封血衣诏是在明觉眼皮子底下被人送出宫的,他脸上有了多日不见的笑容,对萧太后说这个赌是自己赢了,萧太后却只是笑了笑,让人端起茶桌上的一盘梨,再次踏进了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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