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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望后三日,塞外北风卷地,落下了今岁初雪。

过午时分,石上积雪半寸深,白知微背上药篓下山东去,入鬼哭谷采一味药。

雁北关外四绝地里,鬼哭谷的地势最为复杂,在外人看来也最为危险,盖因这座天然迷宫似的山谷中有一种毒物,名为“血玉蝉”,其不过寻常蝉儿一半大小,通体血红剔透,毒性剧烈,凶猛善攻,若被此虫口器刺中,不出一炷香就会溶血而死,委实令人防不胜防。

自古以来,敢闯四绝地的人并非少数,但若不是万不得已,纵是亡命之徒也不会借道鬼哭谷,毕竟这地方贫瘠无趣,何苦来哉?

世所罕知的是,血玉蝉不仅剧毒伤命,还可入药救人。

血玉蝉不惧严寒酷热,成长习性皆与普通蝉虫不同,它是在每年初冬降雪时才会蜕变,留下的蝉蜕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药材,有延年益寿、通络补元的奇效,大名鼎鼎的武林圣药唤生丹便是加入了血玉蝉的蝉蜕才炼制而成。

可惜的是,血玉蝉在雪天蜕皮,未经炮制的蝉蜕又遇水即化,故而白知微得赶在这场雪融化之前采到足够的蝉蜕,否则便要再等一年。

三百五十六个日夜,于她而言不过尔尔,可对另一人来说,却是至关重要。

去岁,平南王殷熹入京称帝,改年号为昭德,将世子立为太子,其余子女亦得到册封,殷令仪便由清和郡主变为了成安公主,身份尊贵和从前相比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朝臣对萧党之祸心有余悸,再者飞星案余波未平,昭德帝再怎么看重自己的女儿,也不会让她继续在明面上参与政事,而殷令仪正好在这节骨眼上旧疾复发,一年来多在深宫里养病不出,逐渐为大多数人所遗忘。

白知微却不在这群人之列。

当初晚晴谷一战,白知微代兄赴约,从此当了十八年疯疯癫癫的废人,如今一朝清醒,又不得不临危上阵,重新担起寒山之主的重任。于她而言,十八年恍若一场转瞬即逝的梦,可十八年又的的确确是一段足够久远的时间,她错过了太多,只来得及赶上曲终人散的落幕。

在得知了真相始末之后,白知微心中百感交集,但无论如何,飞星案能够平反昭雪,殷令仪居功不小,将来寒山归靖也得需要可信之人在朝助力,白知微于公于私都不忍见其落得个红颜薄命的下场,愿为之尽心尽力。

然而,血虚绝症委实棘手,又在殷令仪体内病根深种,医术高明如殷无济也是束手无策,白知微在这一年来多次与他研讨医案,好不容易才弄出个或可一试的方子来,血玉蝉的蝉蜕正是其中不可或缺的的主药,可这味药材极其难得又鲜为人知,在白知微出事前就已没了库存,只得耐着性子等一场初冬雪落。

好在这些年过去,昔日凶名赫赫的四绝地已被纳入了寒山地界,白知微孤身下山,抄着新辟出来的捷径赶到鬼哭谷外。这里有一支常驻守卫,他们早知山主今日会来,提前在周遭排查过两遍,本想派几个身手利落的人跟随白知微左右,可白知微考虑到血玉蝉特殊的习性,进去的人越多反而麻烦,便婉拒了。

她来得正好,血玉蝉的幼虫才从地下爬出来,各自找了尚未枯败的草木附上去,静悄悄地等待蜕壳的时机来临。

白知微没有惊动它们,她佩戴了能够遮掩自身气味的药囊,无声隐匿在旁,凝神观察幼虫蜕壳的过程,离她最近的一只仅在半尺之外,却没有发现旁边多了个大活人。

不一会儿,它们的背上出现了一条深红如血的裂缝,蜕壳终于开始了。

蝉者,羽化成虫也,如人之死而复生。

白知微屏息静待了近一个时辰,这片区域的大多数蝉蛹才算完成了蜕变,新生的蝉虫小而晶莹,肉眼几乎看不出那浅淡至极的红色,剩下那些蝉蛹仍挂在远处,一动也不动了。

物竞天择,既是残忍也是慈悲。

等到蜕变成功的血玉蝉尽数展翅飞走,天色已经昏暗下来,白知微这才离开了藏身之处,她避开那些死去的蛹壳,用岫玉打磨成的小刀轻轻将蝉蜕采入玉匣里,指腹、指尖全程不碰其分毫,直至采集完了所有蝉蜕,她才将玉匣盖上扣锁,长舒了一口气。

天色已晚,白知微无意在此久留,她把玉匣收入药篓,沿着来时的密径走出鬼哭谷,却见外面的守卫莫不僵立原地,连说话谈笑的神态都凝固在了脸上,若非活气尚存,简直与栩栩如生的雕像无异。

“这——”

白知微脚下一顿,旋即飞身向后掠去,她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在发现情况有变的刹那便做好了决断,欲借鬼哭谷地利拒敌保身,奈何来人早有准备,她这厢身形一展,后方便有一道黑影闪现出来,堵在了白知微退往山谷的必经之路上,探手向她肩头抓去。

正所谓“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武功之道亦是如此,当初的太素神医白知微固有高强武艺傍身,但在缠绵病榻荒废十八年后,再好的底子也已败干净了,这一年来她从头捡起武学,可惜变得衰弱的身体无法回元,应付一些庸手不在话下,若遇见了真正的强敌,压根毫无还手之力。

白知微性情谨慎,能被她派来把守鬼哭谷的人无一不是好手,可这数十人竟是悄无声息地被来者制服,足见对方本领之高,她一时来不及去想此人是如何突破外防潜入这里,仓促下只能护住药篓,扬手间玉刀电射而出,直刺敌人掌心,同时折腰一转,又向旁侧疾退。

这一退,竟正好撞上了温热坚实的活人身躯,那道黑影真如鬼魅般无处不在,白知微转头之前他尚在一丈开外,瞬息间已先她一步抢至道前,从乌黑衣袖里探出来的苍白手指风中拈花似的接下了那柄玉刀,轻轻一转,不甚锋利的刀刃就抵在了白知微喉前。

“你是谁?”白知微自知退无可退,反倒冷静了下来,她是高明的医者,一眼便能断人生死,捉隙一扫那些动弹不得的守卫,便知他们都还活着,此人既不为大开杀戒而来,想必不会轻易伤她性命。

此时此刻,雪渐渐小了,月光从云层缝隙间洒落下来,白知微这才有暇抬头去看这人的形貌,只见对方一袭窄袖黑衣,外罩一件灰色斗篷,过于宽大的兜帽遮去大半张脸,依稀能看出年纪不大。

他嗤笑了声,答非所问道:“受人之托,请白山主往萨穆登走一趟。”

萨穆登是乌勒国建立在北原之地的王都,白知微闻言心中一沉,可不等她开口,斗篷人又道:“我不喜枉造杀孽,但也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白山主倘若怜悯手下,最好不要激我动怒。”

寒山远在十里开外,别处的守卫未能察觉动静,一时半会儿赶不过来。

就算来了,他们未必能拿得下此人。

白知微心念电转,将背上的药篓放在一块岩石下面,轻声道:“那就走吧。”

对她的胆魄,斗篷人也有些意外,但不曾多言半句,出手点了白知微穴道,背上她纵身而去。

古道上有一匹马,斗篷人带着白知微翻身上去,迎风冒雪,一骑绝尘。

马蹄声声催急,踏碎冰霜不知数,待到月上中天,已飞驰出百里之外。

白知微被困在马背上,身不能动而神志清醒,她发现此人果真带着自己一路向北而去,心中一紧,想到寒山此时应已察觉不妙,遂又冷静下来。

天将破晓,快马奔至一处深涧,寒冬时节不仅草木枯败,连江河湖水也不复滔滔,是以此处静谧非常,只有北风呼啸的声音穿山而过,犹如鬼哭狼嚎。

马头一个急转,斗篷人正欲纵马上桥,忽听后方又传来急促如雨的马蹄声,回头只见一匹飞马箭似地疾冲过来,马背上却是空空如也。

马在此,人何在?

斗篷人猛地一拉缰绳,载着两个大活人的高头大马被他生生拽得转开方向,堪堪避开从天而降的一道寒光,那是柄平平无奇的铁剑,看着笨拙老旧,也不知是半路上在哪个战场遗迹捡的,可当剑尖触地一霎,坚硬的冻土地下面好似有蛟龙翻身似的剧震起来,这一片土石如被巨斧劈开,竟是直接崩裂塌陷下去,深涧登时传出轰隆巨响,吊桥一端也随之掉落,前路已断!

马在受惊之下连连向后,斗篷人索性带着白知微腾身飞离马背,他将人质放在一旁,随即折身出手,与那持剑之人毫无花巧地对了一掌!

刹那间,白知微未曾听见爆响,耳中却有风声骤然尖利起来,几乎要刺破她的耳膜,山壁上的岩石在此刻悄然龟裂,连流水都仿佛静止了一瞬。

厉风将斗篷人的兜帽掀开,现出一张过分年轻的俊秀容颜,而他屈指一弹,持剑之人脸上的面具也被击碎,两人四目相对,待看清了彼此真容,分明是平生头回相见,却都默契收手了。

“步山主。”

“方咏雩。”

步寒英定定地看了这年轻人一眼,蓦地反手一抛,铁剑直直没入后方岩壁间,他与方咏雩擦肩而过,丝毫不惧对方会趁机偷袭,径自来到白知微身边,见她毫发无伤,这才缓和了脸色,指上运劲帮她解开穴道。

忽听方咏雩道:“前年惊闻步山主为奸贼所害,中原武林人人为之愤慨,而后白神医恢复清醒指认真凶昭衍,各路英豪莫不将其视如豺狗,今日得见步山主尚在人间,又与白神医兄妹情深,委实令人倍感庆幸。”

这算是一番好话,可从方咏雩口中说出来,总有些夹枪带棒的意味,白知微眉头微皱,步寒英倒是不恼,淡淡道:“你在为他鸣不平?”

方咏雩面露讥诮地道:“有何不平可鸣?他自己选的路,莫说被千万人唾骂,就算是被拉上刑场千刀万剐,那也怨不着谁,怪他自找的!”

步寒英轻轻一拍白知微的肩膀,转头朝方咏雩看来,他的年纪不小了,眼角眉梢都有了风霜痕迹,发间也多了雪色,身上那股千锤百炼而成的凌锐之气内敛深藏,眼眸如被岁月精心打磨过的镜子,乍看朦胧,实则清明。

方咏雩与他对视了片刻,剩下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那你为何要大费周章逼我出来呢?”步寒英道,“我已不是寒山之主,甚至不能再以真面目行走于世,不论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么,注定只得一场空,这点你该心知肚明才是。”

在认出方咏雩那一刻,步寒英和白知微都知晓了今夜这场“掳掠”的真相——没有野狼卫的爪牙,目标也不是身为现任寒山之主的白知微,这个人跋山涉水而来,为的是逼出一个“死人”。

方咏雩沉默了一瞬,却将目光投向了白知微,抬手一礼道:“晚辈适才多有冒犯,还请恕罪。”

白知微明白他今夜此举是事出有因,自不会与之计较,略一点头算是揭过了这茬,又听方咏雩问道:“敢问白神医……王帮主派朱长老携物证折返中原之前,您对此事,究竟是知或不知?”

她自然是不知的。

昭衍惯会骗人,步寒英也为此撒了平生最大的谎,哪怕飞星案已经平反,萧党亦遭清算打压,有些事也是覆水难收的。

譬如那道贯穿了步寒英胸背的剑伤,再如昭衍跌入尘泥的生平。

白知微看了步寒英一眼,又想起那日在小院里与他重逢的情形,素来敬重兄长的女子在提及此事时难得带上了几分怨气,冷声道:“我若提前知晓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帮着他们。”

就像是当年她会顶替步寒英赶赴晚晴谷一战那样,在白知微的心里,没有什么比至亲之人更重要。

方咏雩听罢,苍白的脸庞上总算露出了一丝笑,可这笑是转瞬即逝,他轻声问道:“既然如此,那就是……晚了?”

白知微欲言又止,步寒英叹了口气,道:“听闻你成了补天宗的新宗主,已是中原武林风头无两的人物,临渊门破而后立,方家的恩仇也都报了……万事已没,你还找他做什么呢?”

“您果真消息灵通。”方咏雩轻扯了下唇角,想到启程前尹湄的再三叮嘱,再思及自己到了塞北后的所见所闻,“也对,您能镇守天门十八年不出纰漏,日月门就算是滩烂泥,落在您手里也能筑起高楼,倒是晚辈大惊小怪了。”

尹湄在两三月前来过北疆,多番探听日月门的底细无果,白知微明白此事不便开诚布公,故对她避而不见,想必尹湄也有所觉,这才劝说了非朝廷中人的方咏雩前来一探究竟,而日月门的前身乃洗血重组的青狼帮这件事,料来也在他们掌握之中了。

步寒英没有被他的话术激怒,只道:“枯木逢春出新芽,你该大步往前走了。”

寒风卷着浓重的水汽从深涧下方吹上来,将披在身上斗篷拂得猎猎作响,过了半晌才听方咏雩一字一顿地道:“他把我推过桥的时候,可没问过我想不想走。”

方怀远也好,昭衍也罢,他们都一厢情愿地给方咏雩选好了路,但这条路……从来不是方咏雩想要主动踏上去的。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昭衍那混账,就算下了阴曹地府,阎王爷也怕他掀翻森罗殿,我一天没看到他的尸首,就不信他死了,若不找到他出了这口气,我决不罢休。”方咏雩抬头看向步寒英,“您要偏袒自己的弟子吗?”

他的语气很不善,可步寒英对上他的目光,恍惚间错觉在那双眼里看到了风中摇曳的烛火,到了嘴边的话终是咽了回去,只因他怕自己一开口,便会将那烛火吹灭。

“我并非日月门的当家人。”良久之后,步寒英如是道。

方咏雩脸上陡然一空,他怔怔地步寒英半晌,又听对方道:“你要找的人,也不在这里。”

霎时,方咏雩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哑声道:“他在哪儿?”

白知微知道兄长终是心软了,脸上便有了浅淡笑意,轻轻地道:“我们也不清楚,但他月前托人捎了话来,说是——”

来都来了,不如等一场梨花开吧。

方咏雩自北而归,又去了许多地方。

他自幼体弱,缠绵病榻十余载,虽也出过远门,但舟车载重仆役跟随,未曾有过用足迹细细丈量所过之地的时候,而后家门破败,纵使学得了通天本事,眼光心性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何谈云游天下呢?

时至今日,方咏雩总算能去实现儿时那个微不足道却遥不可及的愿望了。

他在离开娲皇峰前就安排好了后续事务,浑然不惧手底下哪条泥蛇趁机翻身作祟,补天宗的宗主之位是他抢来的,谁若想要了去,也凭本事来抢便是,不过在经历了一年前那场大乱后,武林黑白两道都要休养生息,但凡不是个无药可救的蠢物,都不会在这个时候自找死路。

方咏雩先在宁州停留了两三日,他去时也从此地经过,但未曾多加在意,这回留了心,在绕进云岭地崩遗迹后发现了一座无名的坟,地上摆着的祭品非花非果,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刀,还有一坛酒。

他又去了趟栖凰山,昔日门庭若市的武林盟总舵如今变得冷清了许多,白道各派达成了协议,安排一些弟子在此驻守,但重建武林盟兹事体大,过去的一笔笔烂账尚未算清,断然不敢操之过急。

他没惊动旁人,一溜烟似的飘进了栖凰山,方家的宅邸早就被夷为平地,重修的江府也成了废墟,方咏雩无心多看一眼,轻车熟路地来到小竹林,清心居的院门上还挂着锁,但门板换了新,上头没有蛛网尘埃,可见是有人定期洒扫的。

方咏雩越墙而入,推开尘封已久的屋门,堂中原本安置着方怀远的骨灰坛,但展煜去岁亲自来此将之请走,并在此供奉了方怀远、晴岚和江夫人的灵位,剑架上摆着巨阙断刃,长明灯未熄,炉子里的香已燃尽了。

他终于又站在了父母面前,没有落泪,也笑不出来,仅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从黄昏日落到朝霞破晓,终于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旋即躬身一拜,恰有长风吹开半扇窗,冥冥之中似有魂魄归来,给了游子一个温柔的拥抱。

风平之后,方咏雩为小炉添上新香,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

这一走,便是从中州到蕴州,方咏雩重返葫芦山,先提了酒去祭奠江平潮,再看过焕然一新的清虚观,他不拜神也不求卦,倒让那年轻道士有些不知所措,方咏雩便捐了香油钱,要一条红布一块木牌,走到后院那棵祈福树下,孰料这道观的香火比之一年前盛了许多,树上挂得密密麻麻,他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块写着“求仁得仁”的牌子。

方咏雩一哂,写下“不好不坏”四个字,故意把木牌挂在更高一些的地方,轻挥衣袖,告辞下山。

古诗云:“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注)

梨花只在春季吐蕊绽放,通常是南地的花时稍早,犹以每年寒食前后的新绽梨花最美,因此若要观花抒怀,万不可错过那细雨纷纷的清明日。

冬去春来,清明将至,方咏雩着一袭青衫,牵着匹瘦马,来到了严州南阳城。

虽是三月初,但料峭春寒未散,清明前后又多雨水,这一日阴云不散,既无风雨也无晴。

这些年来,外头闹了个天翻地覆,可在这样的偏远城镇里,依稀还是旧日光景,方咏雩牵马过街,行人小贩喧嚣如常,他看了几眼便收回目光,直至走到一间包子铺前,发现这里的生意格外红火,热气裹着面香随风飘来,方咏雩其实不饿,可当他扫了眼店名,那“杜氏包子铺”五个大字如伸长的钩子一样绊住了他的脚步。

经营这间包子铺的是一对母女,妇人年过三十,少女金钗之龄,她们显然是这里的本地人,不少卖包子的街坊邻居都与其相善,方咏雩在附近找了个茶摊坐下,等到日头渐高,包子铺的生意淡了,他才动身走上前去,递出一块碎银,要了一百个包子。

母女俩鲜少遇到这样的客人,又见他通身气度不似寻常,少女忍不住多问了两句,被母亲忙不迭喝止了。

方咏雩知道她们怕招祸,淡淡一笑道:“不必着急,我是外地来的,适才途径城西,见有许多孤苦老人,动了些微恻隐,赠他们一顿饱饭罢了。”

妇人听他这样解释,心下一松,道了句“客官真是善人”,笑吟吟地应下了。

她干活利落,当即坐回白案前揉面,方咏雩借此与那少女攀谈起来,他比起从前长进了太多,套起话来不着痕迹,哪怕妇人就坐在一旁竖起耳朵听着,也没发现哪里不对劲,反倒被他话题吸引,说出更多消息来。

一番交谈过后,方咏雩得知这妇人其实是从外乡嫁来南阳城的,娘家姓宋,夫家姓刘,先夫曾是南阳城里的一名捕头,七年前被点翠山的贼匪给杀了,公公因此瘫了,不久便去世,家中留下孤儿寡母,刘宋氏便带着女儿刘燕回娘家去。然而,俗话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娘家父母已故,兄弟各自成家,不仅不愿照拂她们母女,还变着法想从她们骨头里榨出点油水来,老家的村民也看不起寡妇,顽童时常结伴拿她女儿取乐,刘宋氏的心便冷了,重新收拾了包裹,带着女儿回到南阳城来。

虽说有句话叫“人走茶凉”,但她先夫刘捕头生前热情仗义,南阳城里不少人都受过其恩惠,见她们母女归来,不说鼎力相助,平日里帮点小忙多加照看总是不在话下的,而刘宋氏一个寡妇不怕抛头露面,摆摊卖面点讨生活,倒也能饿不着母女俩。

“年前也有个善心的客人远道而来,他吃了我娘做的包子,连夸了几声‘好吃’呢。”少女刘燕笑得眉眼弯弯,“他见我娘沿街摆摊,觉得不甚方便,出钱盘了这铺子下来,自个儿当东家,让我娘做掌柜的……不过啊,他是万事不管,账上的钱分文也不支,只让人隔三差五来取几个包子,还说我娘要是做满十年,这铺面便送给我们了。”

方咏雩一挑眉:“他姓杜?”

“不,他姓薛,杜是他娘的姓。”刘宋氏一边做包子一边插话道,“说来也巧,我家以前的邻居是对母子,那家儿子姓薛,当娘的也寡居,便是姓杜,当年初来乍到跟我学了做包子的手艺,也开了家‘杜氏包子铺’,可惜后来家里出事,一把火什么都烧没了……先前见到东家,我还以为是故人回来了,可他说素未谋面,看模样不大像,年龄也对不上,唉。”

听到此处,方咏雩微眯了下眼睛,沉声问道:“他看起来……多大岁数?”

“我不好说,像是二十好几,又仿佛三十出头,总归比客人你瞧着老成些,身子也消瘦,旁边还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就一个小——哎,燕儿,时辰是不是快到了?”

刘宋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高声对女儿喊了一句,刘燕也回过神来,忙不迭端下水灶上一直温着的小笼屉,她这厢刚把二十四个皮薄馅大的小笼包子都装入食盒里,外头就来了一个少年,看着不过十二三岁,相貌不俗,打扮利落,很是干练有神。

少年来到柜台前,先看了方咏雩一眼,旋即收回目光,对刘燕道:“三屉小笼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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