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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靖永安二十五年腊月廿三,白道十大掌门齐聚蕴州葫芦山顶清虚观召开密会,意在言和止戈,共襄除魔盛举,未料消息走漏,这场会议沦为各方算计下的陷阱,先有补天宗宗主周绛云率部入侵葫芦山,再是新武林盟盟主江天养被指投靠奸佞鹰犬翻覆江湖,惊变迭起,大祸临头。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雨阁阁主萧正则以“招安锄奸”之名行“顺昌逆亡”之实,寒山逆徒昭衍与姑射仙江烟萝里应外合,数千精锐人马围困葫芦山,立三日之期,降者入阁效力,其余人等杀无赦,并重提飞星案,下令尽剿以望舒门掌门谢安歌为首的一干九宫余党。

强权难敌公道,侠骨碎而不屈。腊月廿七,临渊门首徒穆清临危受命接任掌门之位,联合补天宗新任宗主方咏雩促成战时同盟,黑白两道共御外敌,兵分两路突围,血战一日,以百人之力杀伤敌军近千,另有钦犯玉无瑕乔装混入军营制造混乱,为群侠破关开道,使生者夺路脱困。同日,萧正则力战五大高手,掌毙周绛云,生擒尹湄为质,方咏雩、玉无瑕、方越负伤而逃。

此一役,双方伤亡皆重,萧正则下令追捕叛逆,数千精兵连夜进驻绛城,方圆百里遍布罗网,腥风未散。江烟萝心怀叵测,觊觎权位已久,主动请缨布局,昭衍、江天养从旁协助,三人暗中共谋刺杀栽赃之计。

腊月三十,弱水宫宫主骆冰雁、临渊门首徒展煜、空山寺和尚明净等三人为营救尹湄现身劫囚,格毙江天养,遭江天养指挥军阵围攻,幸方咏雩及时赶到,大破军阵杀敌过百,江烟萝战之不胜,命绝护城河上。

是日,昭衍斩首萧正则于清虚观内,后不知所踪。

正月初一,萧正则、江烟萝二人死讯传开,听雨阁二十二营立成散沙,蕴州上下诸官莫不惶恐难安,上万兵马扼守水陆要道,镇远镖局李鸣珂携丐帮王鼎肩挑重担,因地制宜,随机应变,冒死护送群侠绕过封锁,巧取绿林捷径摆脱追兵,亡命奔袭三日,成功抵达湖州。

及至正月初七,丐帮长老朱文玉举证声明,姑射仙收买昭衍谋害寒山之主步寒英、夺取青狼帮为祸塞北。不久,补天宗、弱水宫、望舒门、丐帮,四大宗门联合公布葫芦山巨变真相,剑指听雨阁与新武林盟。

江湖沸腾,天下动荡。

……

二月初二,龙抬头,春耕节。

民以食为天,国以农为本,靖高祖起于行伍,更是重视农桑,效仿古之圣贤将“皇娘送饭,御驾亲耕”定为国策,此后每年这一日都会举行重大仪式,上至帝后,下至百官,都要亲自下田耕种,以为表率,劝农耕织。

除此之外,这天还是萧太后的寿辰。

萧胜妤的生辰八字好,好到庆安侯萧德荣认为自己女儿既然生在了龙抬头这一日,合该有场大造化,等她满了十六岁便送进宫里,可惜天不遂人愿,高宗与王元后是少年夫妻一路相扶过来,帝后情深,六宫妃嫔形同虚设,萧德荣为此郁郁不快。直至平康十九年王元后病逝,高宗又为北疆战事加紧笼络武将,诞下了皇幼子的萧胜妤在次年被册立为后,从此地位稳固。

这二十多年来,每逢二月二龙抬头,宫中必要大办寿宴,京城各处亦张灯结彩,恭贺太后娘娘圣寿无疆。

然而,今日一早,宫城内就传出了大丧钟声,慈宁宫内泣音不绝,提前数月就着手准备的庆典还没开始便被紧急叫停,候在宫门外的众臣也是大惊失色,整座城都显得慌乱起来。

十六岁入宫,十七岁怀了头胎却因妒妃的鬼蜮手段丢了孩子,险些没能保住性命,此后数载无所出,亦不得先帝宠爱,二十八岁才因诞下今上而成为继后,三十四岁当了皇太后,垂帘听政二十六载……萧太后的一生可谓传奇,虽是年纪大了,平日里也操劳甚多,但身体一直不错,诸人或倚仗她或畏惧她,谁能料到她竟会在六十大寿这日猝然崩逝呢?

不过,这也并非毫无征兆,自打正月上旬从蕴州传来了那道急报,萧太后就病倒了。

听雨阁是萧太后手中最利的一把刀,萧正则乃她最为信任的执刀人,而他又是萧太后的堂侄,在萧胜云、萧正风父子相继过世后,萧氏主家就只剩下了萧正则和萧玮烨两条血脉,后者年纪太小,偌大萧家将会由谁执掌不言而喻,有消息灵通的官吏们私下议论,一致认为等到萧正则此番功成而归,萧太后便会让他加官进爵,彻底接掌萧家大权。

孰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十年无一败绩的萧正则这次不仅没能完成招安锄奸的重任,还将命丢在了那座又小又破的道观里,连个全尸都没落下。

这条消息传回京城时,朝堂上情势正紧,永安帝此前已有月余不上朝了,群臣倒是习惯了这点,左右有太后垂帘听政,军国大事一切如常,直到正月初一大祭祀,永安帝竟也没有出面,文武百官这才知道皇帝缠绵病榻已久,顿时闹将起来,尤其是那些与萧党势同水火的大臣,若不亲眼见到永安帝,绝不善罢甘休。

皇帝病情愈重、宗室虎视眈眈、诸臣明争暗斗、家族人心动摇、失亲信、断臂膀……这一连串沉重打击压得萧太后喘不过气来,她毕竟到了花甲之年,病来如山倒,可她又很快挺直背脊坐回了那个位置上。

没有了萧正则,她便亲自执掌听雨阁这柄利刃,纵使镇北大元帅周玉昆那封上书已经引发了朝野震动,群臣奏请裁撤听雨阁的声势比从前哪一次都要大,萧太后仍于两天前力排众议下了清剿叛贼的旨意,但凡牵涉进了蕴州之事的人,无一能逃过此劫,只等诏书拟好发出,从京畿到各州府层层下达命令,一场泼天血雨即将落下,哪知她就这么去了。

在京的宗室不少,文武百官无论怀揣着怎样的心思,在大丧音响起后都得依礼行事,即使有许多人认为萧太后走得蹊跷,却都不知实情,只能跟着身边那些或真情流露或逢场作戏的人一同哭得死去活来。

除了一个人。

尹湄换了身内宫女侍卫的衣服,笔直如剑般站在慈宁宫大殿外,听着里面一刻不歇的哭灵声,心思却在袅袅青烟里飞回了昨天——

从蕴州到京城,路远且险,即便沿途都有人暗中相助,尹湄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过关入京,随身还带着不能示人的东西,诸般麻烦一言难尽,等她好不容易抵达了京城,已经是正月廿七了。

萧正则死后,听雨阁虽是无人做主,但总坛戒备森严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天干地支二十二营上万在编成员,除了实在抽不开身的,都已陆续返回京城,尹湄不敢惊动任何人,蹲守三日才寻到机会潜入进去,于旃檀堂的经墙后发现了一条密道,一枚手指长的黄铜钥匙就插在某条石缝里,而密道尽头是间位于深宫的小佛堂,形容憔悴的萧太后挑灯未眠,听到暗门响动就看了过来,一见是个生面孔,她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

尹湄立即亮出手里的钥匙,胡诌了个假名,声称自己是萧正则麾下的一名天干密探,受阁主所托来见太后娘娘,旁的不敢多言半句,依照萧正则死前对昭衍说的那样,将手里捧着的木匣放在桌上,又从怀中取出一封被油纸层层包好的信。

萧太后见到了黄铜钥匙,没有出声唤人进来,但也没立即信任她,直接让她将匣子打开,当里面那颗在秘药作用下保存完好的头颅暴露出来时,这个消瘦的老妇人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发怒母狮,即使她根本不会武功,尹湄仍在那一瞬间生出了肢体被活活撕碎的恐怖错觉。

尹湄不敢有丝毫耽搁,低下头道:“阁主临终有一言,他说……‘带着我的人头,去见我娘’。”

这间小佛堂,霎时静得像一具装着死人的棺材。

尹湄以为萧太后会有许多话要逼问她,可在这一句话出口之后,萧太后只是沉默着走上前来,当她摸向木匣时,那双掌控朝野、生杀予夺的手抖得厉害,背脊也佝偻下去,整个人好像在顷刻间老了十岁,风烛残年,衰弱不堪。

人死之后是不会有温度的,何况是一颗砍下来足有月余的死人头,萧太后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竟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缩回去,这下子她浑身都在抖了,口中发出不似人声的嘶哑呜咽,如有铁耙在一下下刮着喉咙里的血肉,外面的护卫察觉不对,高声问了两遍就要冲进来查看情况,被萧太后厉声喝退,尖锐刺耳。

尹湄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直到萧太后重新合上木匣,伸手去拆那封信,这回动作极快,她一目十行地看过,扯了下僵硬的嘴角,不再明亮的眼睛里却有泪落了下来。

“你看过了?”不等尹湄作答,萧太后又惨然一笑,“是了,你若没看过,怎么会带他来见我?”

尹湄默然,她的确看过了,这封旧信的内容其实很简单,乃是前任听雨阁之主萧胜峰临终前写给堂妹萧胜妤的陈情书,他说自己这一生毁誉参半,功过不能相抵,于上有愧先帝,于下亏欠亲子,更辜负了萧胜妤的一片真情,如今伤病齐发,生不如死,料是报应已到,不敢怨天尤人,待到魂归阴曹,必向先帝和先太子请罪,甘堕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再为人,只愿萧胜妤今后慎动屠刀,勿蹈覆辙。

可惜萧胜妤早已成为萧太后,她以不正手段篡夺大权,已是没有回头路可走,饶人即是杀己,料来萧胜峰也是想到了这点,故将此信封存,八成是准备带进棺材里,却不知怎的遗留了下来。

尹湄想到昭衍与萧正则开战前的那番问答,心里隐隐有了答案,只怕是老侯爷萧胜云在为堂兄处理后事时发现了此信,看过内容后不敢示于外人,又想留着这个把柄,才把信藏了起来,结果被玉无瑕和昭衍意外得到了。

昭衍没把这封信给江烟萝,甚至于要是没有萧正则死前那句话,以他的性子,怕也会让这信永远烂在泥土里,因为这封信的确与飞星案、与九宫、与萧党倒行逆施的种种恶行皆无关,它仅仅透露了一桩不可告人的宫闱秘事——当今太后萧胜妤未出阁时就与二房庶兄萧胜峰暗生情愫,进宫后私情未断,还生有一子,便是平康八年时被萧胜峰从外面带回来、据说生母不详的萧正则。

这件事若被揭露出来,无疑会让萧太后和整个萧家都陷入泥沼,但时过境迁,高宗皇帝早已驾崩,先太子同年薨逝,萧胜峰也在平康十六年因病去世,只此区区一封信,就算泼了萧太后一身泥,以她今日的权力地位,难道洗不干净吗?萧正风就是前车之鉴,他自作聪明地昧下信件,呈上紫玉簪暗示萧太后妥协,结果年纪轻轻就入了土。

诚然,这封信若落在有心人手里,善加利用未必不能发挥奇效,可私情再让人难堪也不过是私情,昭衍行事固然有些不择手段,但他觉得没必要,就不会用下作手段。

见尹湄沉默不语,萧太后将信纸折起来丢进炭盆,火光将那双黯淡的眼睛重新点亮,直到信纸烧成了灰,她才道:“你看到了,他却准你活下来,除了这把钥匙和这句话,还有什么托付给你的?”

“回禀太后娘娘,一字也无。”

又是一阵令人不安的死寂。

一炷香后,萧太后双手抱着木匣,尹湄跟着她回到慈宁宫,萧正则死前提到的名册和信物都被萧太后收藏在暗格里,她让尹湄拿走这些东西,只字未提如何处置,一切都顺利得让尹湄忐忑不安。

直到她退出寝殿时,风将烛火吹灭,依稀听见黑暗里的萧太后低声喃喃道:“你果然是恨我的啊……”

天将破晓,慈宁宫内传出噩耗,随后整座宫城都被丧钟声惊醒,专权独横二十六年的萧太后于凤榻之上溘然长逝。

尹湄应该高兴的,可她站在灵堂外,只觉得有些冷。

这时,一个人影被宫女搀扶着从侧门走了出来,殷令仪本就有一身病弱气,换上黑白丧服后更显得她面无血色,宫女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走路,待经过尹湄身边,殷令仪将另一只手搭在了她的胳膊上,转头对宫女吩咐道:“你且回去吧,看好娘娘灵前的灯火,她不喜黑暗。”

宫女应喏而去,殷令仪在尹湄的搀扶下一步步远离了人群,转过后廊时才开口道:“阿湄,是你来了啊。”

只此一句话,尹湄鼻子便酸了,既为与殷令仪相见而喜,也为她本应等到的那个人失约而悲,涩声道:“王女,你等了很久吧。”

“的确很久,不过……”殷令仪轻轻抚住她布满伤疤的手,“这一路太长太险,你们能来到这里,吃了很多苦吧。”

一滴眼泪落在殷令仪的手背上,她没有抬头去看尹湄,只是低下头,用脸颊拭去了这滴泪水。

“走吧,还剩下一步,我带你过去。”

太后薨逝,是为国丧,皇帝为人子者应当尽孝,可永安帝一病不起已有两月,谁都不敢把他抬到慈宁宫去,但因萧太后走得突然,礼部事先没做过葬仪准备,甚至宫里昨日还在即将到来的太后寿辰准备得热火朝天,现在规程全乱,人手也紧缺,永安帝的性子又在病情愈重后变得格外暴躁,此时守在他身边的人便只有两位太医和一些宫人。

殷令仪带着尹湄来到寝殿外时,里面刚好传出瓷器摔碎的声音,伴随着永安帝歇斯底里的怒吼,一个头破血流的太监退了出来,殷令仪见状就免了人通报,开口道:“清和在此,求见陛下。”

“滚……都给朕滚……”

尹湄听着这声音,便知永安帝喘得厉害,心底总算升起了几分快意,殷令仪则道:“禀陛下,清和偶得一方灵丹妙药,或可疗愈陛下病痛,望陛下开门允见。”

屋里的声息骤然小了,在外候着的一位太医想说什么,却被身边的同僚悄悄撞了下手肘,顿时反应过来这位清和郡主可是平南王女,他们最是清楚永安帝的病情,虽不敢做些什么,但也该给自己考量后路了。

过了一会儿,永安帝的声音再度响起:“进、进来!”

尹湄伸手推门,跟着殷令仪踏入寝殿,现在分明是大白天,殿内却掌了灯,而且每盏灯都离床榻不远,披头散发的永安帝抱膝蜷在床上,背靠着墙,一双眼睛来回转着,像是不断有人在他面前走动,可留在殿里的几个宫人都跪在下面,一动也不敢动。

“灵丹妙药在哪里?快拿给朕!”看见殷令仪进来,永安帝脸上神情愈狂。

殷令仪从大袖里摸了个鼓鼓的锦囊出来,却没有呈上去,而是道:“陛下,灵丹妙药不可经他人之手,也怕凡夫俗子的眼光败了仙气,您看……”

这样一听就知道是不走心才编出来的谎话,永安帝竟然信了,他撵狗一样把殿里的宫人们都轰了出去,亲自关上殿门,便迫不及待地从殷令仪手里抢过锦囊,拆开一看,却是倒出了一只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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