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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乌云蔽月,山间寒鸦啼哀。

石玉正睡得四仰八叉,外头突然起了一阵冷飕飕的怪风,不仅吹得木窗啪嗒作响,还将晒在窗台上的一双鞋给掀了下来,那鞋子砸在地上,像有人迈步踏定,惊得床上的人一骨碌翻身而起,眼睛尚未完全睁开,手先探入枕下摸出一对峨眉刺来。

耳畔风声呼啸如鬼哭。

冰冷尖锐的峨眉刺入手,石玉整个人彻底清醒了,他抬眼扫视一圈屋内情形,目光落在了那双鞋上,紧绷的身躯缓缓放松下来,自嘲了一句“惊弓之鸟”。

虚惊一场,他借着微光看向桌上漏壶,快到子时了。

石玉却没有了睡意。

梦中惊醒的心悸仍未散去,眼皮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将峨眉刺别在腰侧,穿好衣鞋走出小屋。

夜半三更,偌大山林漆黑幽静,偶有几点火光在风中闪烁摇曳,像魑魅魍魉的眼睛。

一切如常。

石玉在风口站了没一会儿,整张脸已被吹得麻木,他想着自己不能傻站到天明,又不肯回屋辗转反侧,索性提了盏灯笼,抄捷径往演武堂走去。

去岁栖凰山大劫后,临渊门一夕之间从云端坠落至泥潭,万幸石玉不负江夫人重托,拼命赶在听雨阁鹰犬行动前回到了翠云山。大长老方善水当机立断,迅速召回了永州境内的全部门人,清点一干物资储量,将山门内外防务提升至最高,总算抗住了灭顶之灾。

然而,占据地利只守不攻到底是权宜之计,长此以往必将日薄西山。

这一年来,以大长老方善水为首,临渊门一干长老堂主无不忧心劳力,方怀远既已不在人世,他们便是门派的脊骨,无论如何也要率领众弟子闯出生关。只不过,再坚毅的决心也要受困于现实囹圄,尤其在武林盟义军进驻永州后,临渊门的处境日渐危险,怎样与这些昔日道友抗衡已是燃眉之急。

似这等关乎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石玉自是插不上话也无能为力的,他毕竟只有十四岁,曾在方咏雩身边伺候,连正经的内门弟子也不算。大长老方善水念及他的报信之功,又感念这小少年赤胆忠心,破例收了他做关门弟子,亲自传授武学,身份和辈分都提了上去。

石玉自然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哪怕方善水每日只能在百忙之中抽出些许空闲来指点他,他也不曾有过一刻携带,是以武功突飞猛进,原有几个不服他的年轻弟子,现已诚心认了这小师叔。

冷风愈发狂烈,石玉手里的灯笼被拉扯得摇摆不定,火舌舔着了纸壳,眼看就要整个燃烧起来,他正好路过了小石桥,扬手将着火的灯笼丢了下去,火遇水即灭,纸糊的尸体在他眼前支离破碎了。

出乎意料,本该静默于夜的演武堂竟是通明一片,石玉见到了不下数十道人影在此整装待发,为首者是名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他手握一柄长刀,发上、腰间皆系白,显然戴孝在身。

石玉出声唤道:“二师哥!”

这人名叫方越,是大长老方善水座下弟子,在同辈弟子中排名第二,仅次于门主首徒展煜。方越是方家的家生子,爹娘都曾任临渊门大管事,地位等同于长老,其父方敬更与护法刘一手齐名,并称为“风雷双刀”,而方越本人文武双全,年纪轻轻已担任演武堂堂主之职,虽有些严肃不近人情,但处事公道从无偏颇,备受众弟子敬重,石玉也受过他许多照拂,二人又师承一脉,可谓相处和睦。

见是他来,方越面色微缓,先吩咐其他人往武库去,这才问石玉道:“大半夜不好好休息,来此作甚?”

“被风惊醒了,睡不着。”

石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看到师兄们陆续从武库中取了刀剑弓矢等兵器,心下顿时一凛,小声道:“二师哥,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方越道:“谢掌门逾期未至,只怕遇上了麻烦,我领一队师弟前去接应。”

临渊门封山一年,上上下下同舟共济,不说事无不可对人言,但在诸多方面都得齐心协力才能把事办好,更别说四方封锁下翠云山几乎与外界隔绝,先前正是石玉冒险偷渡白蛇涧潜回永州城,这才带回了谢安歌的密信。

闻言,石玉的眼皮跳得愈发厉害了,他脱口道:“我也去!”

“胡闹!”方越轻斥道,“武林盟大批人马环伺在外,谢掌门若真半途遇阻,我等此行风险甚大,怎能带上你?”

石玉倔强道:“我也是临渊门弟子,怎么不能——”

“你还小!”方越一手拍在他肩膀上,“师哥没有看轻你,等我们顶不住了,你想跑都不行!”

这一掌落在肩头,竟有千钧之重,石玉梗着脖子不吭声,眼睁睁看着方越率领一干人走出演武堂,泪水都被风吹干在眼眶里,待最后一点声响消失,他才抬起双手,怔怔看着被自己掐出血印的掌心。

他年仅十四,尚未武功大成,已学会了流血不流泪。

石玉孤零零地站在堂前,身后有明亮灯火,眼前是漆黑夜幕,风将他的衣衫拂得猎猎作响,而他只觉得冷,就像当年未出绛城时被市井贼人关在暗门里,冷得浑身热血都像要凝结成冰。

“……少主,一年了,你若尚在人世,怎么还不回家呢?”

他喃喃几句,用力一咬舌尖,待口腔里漫开血腥味,方才沉下心来,从腰侧取了峨眉刺入手。

峨眉刺是短双奇兵器,江湖上有会用它的人,却少见将它用好的人,便连临渊门也是以刀法剑术闻名江湖,可石玉早已习惯了此物,倘若弃之另寻兵刃,只怕得不偿失,故而方善水教他练武重视功法却不拘泥招式,好让石玉钻研出自己的路数。

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

石玉年纪小,身量也没完全长开,使的又是短兵器,走不通一力降十会的路子,索性对“险”字要诀下功夫。

堂中无人对战,石玉也不能擅自启动机关,独自练习难免差了些许感觉,于是灵机一动,又跑回到外边小树林里。

这片林子很小,当中却有个甜瓜大的马蜂窝,常来常往的师兄弟们有心把它给捅了,又怕被蛰个满头包,好在它高高悬在树冠上,平日里与人相安无事,偶有几只马蜂飞进演武堂,被方越几个拿来练弟子们的定力,谁要敢在扎马步时忍不住躲了马蜂,当天必得加练一个时辰。

今夜,这群马蜂正在巢中安居,不知大祸已然临头。

石玉长到十四岁,还是头一回干这捅马蜂窝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地向后仰倒,顺势一脚将蜂巢踢了下来。

霎时,蜂巢在地上摔成了八瓣,四下里嗡嗡之声不绝于耳,无数愤怒的马蜂从中飞了出来,它们很快找着了罪魁祸首,一窝蜂都朝石玉包围过去,乍一看犹如阴云罩顶,非要将这臭小子也蛰成个“马蜂窝”不可。

若换了别人在此,只怕已经头皮发麻拔腿就跑,石玉则不然,他快速扯了布巾把头脸一包,双手各持一根钢刺,脚步一错便旋身起舞。

要想将峨眉刺这门兵器使得精妙,手法、身法、步法三者皆不可缺。为此,石玉在这一年里起早贪黑,不知有过多少次手脚起泡,也数不清受过多少伤痛之苦,如今面临蜂群围攻,勤学苦练顿显成效,只见他脚下连踏,分明未出方圆之地,却是身形闪动如风烛,竟使蜂群几度扑空,同时抖腕拨指,穿、挑、推、拦……一对峨眉刺被他使得如臂如指,于双手间飞转腾挪,一面舞得滴水不漏,一面刺落飞蜂无数,只消片刻已在脚下堆了满地蜂尸,每只马蜂都是被一击刺死,却没有一根蜂针能扎进他的皮肉里。

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听着人数不少,行路匆匆,眨眼间已至附近。

“谁?”石玉一惊,想到先前离去的方越等人,以为出了惊变,从蜂群中脱身出来,施展轻功就朝那边飞去。

这两日风声正紧,武林盟义军和白道反抗军在永州争得头破血流,可谓同室操戈,夹在中间的临渊门纵使得了一二喘息之机,但也不觉庆幸,反而深感悲哀。随着事态愈发紧张,翠云山的防务更加不敢松懈,方越既带人出去接应谢安歌,山门各处的明岗暗哨势必严加戒备,纵有大敌来犯,也不该轻易闯至这里才是。

石玉奔出树林,果然见到一行人沿着山道疾走而来,当先五人他都认得,俱是巡山队的弟子。

“请留步!”

唤了一声,石玉从树林里现身出来,那五名巡山队弟子看清是他,先是松了口气,随即问道:“小师叔缘何在此?”

石玉师承大长老方善水,排名在同辈最末位,却比其余弟子高出至少一个辈分来,他毕竟脸皮薄,窘道:“不必如此……罢了,你们是带了谁入山?”

不等巡山队弟子回话,后方便有道女声传来:“许久未见,你长高了不少,倒似脱胎换骨一般,我都不敢相认了。”

石玉一怔,借着火光抬眼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女子走上前来,容貌清婉不失英气,身姿挺拔如剑,正是阔别一年的望舒门大弟子穆清。

“穆女侠!”

大惊之下,石玉喜出望外,他忙迎了上去,围着穆清上下打量,见她衣摆染血未干,怕是不久前才经历了一番恶战。想到一年前五人于荒野山洞誓约作别,如今死的死散的散,石玉先前忍下的泪险些又涌了上来,粗鲁地抹了把脸,连声道:“穆女侠,想不到还能再见着你,实在太好了……我、我没辜负你们的嘱托,你……你救回我家少主了吗?还有我们大师兄,他在哪里?他们过得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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