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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庙。

许是祈求风调雨顺的百姓们,彻底对庙里供奉的泥胎木偶失了望,这里破败极了,门墙跨了一半,焦黄的云幔垂落在地,金黄色的祥云纹颜色还很艳丽,可惜做了擦拭供桌的麻布。几个彪悍男子把干燥稻草卷卷,席地而坐,毫不客气的把俞清瑶提前准备的干粮拿出来吃。一边吃,一边交谈,操着塞外的口音,间接夹着异族词汇。

每个人都梳着怪异发型,又浓又密的辫子攀到两耳下,辫梢垂着银质的小铃铛――这可是标准的蛮族人打扮,也不知如何通过层层关卡,到了京城脚下。

居首的人,吊儿郎当坐在供桌上,满脸的络腮胡须把真容掩盖,露在外面的肤色是古铜色的。

双眼灿若寒星,看起来采奕奕,没有远道而来的风尘倦怠之色。他的发型也甚为稀奇,头上周围一转的头发,都结成小辫,用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再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系着一颗明珠。项间带着造型古朴的银圈,上面刻着各种秘图纹。身上虽穿着貂皮等珍贵皮毛,但那手艺,怎么看都是粗制滥造。

简而言之,这伙人横看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都是一伙真真切切、实实在在的山贼、匪人!被老百姓发现,立刻能引来官兵追剿的那种。

如果不是胡嬷嬷恭敬的拿着食物,如果不是胡嬷嬷眼中闪烁的泪花…

说其胡嬷嬷,如果俞清瑶细心些,或者像俞子皓那样天生多疑,查探根底,就会发现胡嬷嬷跟亳城俞家、侯府沐家,国公府元家,一丁点关系都没有。这样不知根不知底的人,怎么成了俞探花女儿身边,最受倚重的嬷嬷了呢?

表面上看来她还没什么特殊!既不像大金、小金嬷嬷,是从先皇后宫中出来的,身具一技之长,又不像吴嬷嬷有国公府邓氏做靠山底气足,自身条件过硬。怎么看,她都一平平凡凡的女子,只是性子敦厚、细致、体贴,叫人生不出厌烦心罢了。

极少数人才知道,她是俞锦熙的人,特意放在女儿身边的。所以才能凭声音认定眼前的“匪头”,就是名闻天下的“诗仙”啊!

好容易定下翻滚的情绪,胡嬷嬷擦了擦眼泪,“老爷总算回来了,姑娘这些年苦啊!”

没爹没娘的孩子,哪有不苦的?何况有生母,还不如没有呢。

“姑娘备下这些食物、衣裳,准备今儿个动身出发去北疆寻您……”

“络腮胡”随手拿了个桔子,剥了皮,两口便吞下肚也许是咽得太急了,也许是正好听闻俞清瑶欲“千里寻父”的壮举,差点喷出来,岔了气,咳嗽不止。

“哈哈哈!”旁边一个长相凶狠的大汉道,“头儿,你平日总说你女儿如何乖巧可爱,原来胆子比天还大么!老的老、小的小,靠几妇孺也敢闯北路雪山?该夸她虎父无犬女呢,还是骂她异想天开、自讨死路?”

周围人齐齐哄笑起来一人等不及,牵了马去“接”。听说正在举行什么劳什子赛马会,来了许多公子哥,费点心思偷偷把人截过来,不成问题。

胡嬷嬷很是担忧,但俞锦熙摆摆手挎着腰,翘着腿哼哼摆出不可一世道,“也该给小丫头个厉害,否则她不是翻了天?”

翻天不翻天,谁也不知道。且说俞清瑶被套进麻袋里,苦不堪言。这袋子不知原先装了什么,一股熏人的气息,加上被夹着随骏马飞奔一颠一颠,颠得她苦胆水都要吐出来了。

可这些,也没有心底的绝望来得更加凶猛、黑暗。她已经在想,前世过得凄惨,好歹好了二十六岁,今生她的寿命更短,只得十二年?可怜,几辈子都是短命鬼!到了阎君面前,她定要好好告状,诉诉生平之事。

不知过了多久,轰一声,不知怎么了(山庙的大门被撞倒了),俞清瑶只觉得自己又一次天旋地转(麻袋倒着拿),呕得她实在全身不适,又痛又怕,要不是强撑着,早昏厥过去。

稻草已经铺好了,几个大粗人自认为够松软了,就把麻袋一丢――震得俞清瑶骨头都快断了,呜呜的眼泪强忍着,才没掉下。她知道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露怯,否则死无葬身之地!

有的人未到绝境,自己先放弃了希望,而有的人越挫越勇,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俞清瑶,无疑是后一种,她拼命给自己打气,说服自己,也许贼人只是想拿钱呢?拿到钱,或许就放了她!

她要做的,是用钱财引起“绑架者”贪婪,抬高身份告诫这伙贼人,伤害她,绝对得不偿失!

“你们是什么人?”虽然拼劲全力的“厉声喝问”,但声音沙哑,加上一路的折磨,士气不足,完全没达到她的预期目标。

“我与你们往日无仇、近日无怨。不知各位好汉,求财求色?”

“咦?”

一道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不知求财怎么说,求色又咳!”

“若是求财,我舅父家财万贯,各位好汉先放我出来,横竖我一个柔弱女子,你们还怕我跑了?”

“络腮胡”坐在供桌上没动,一个眼色,早有人把麻袋打开,露出狼狈不堪的俞清瑶。 ~

今儿幸亏她梳着“稳固”的双丫髻,狂风吹也吹不散,否则不得披头散发?身上也好在穿着箭袖紧身的骑马装,否则咳,“络腮胡”就要吹胡子瞪眼睛了。

别看俞清瑶只飞快抬眸看了一眼,又飞快的垂下了,看似畏惧模样,其实那一眼,已经把周围几个人都看清了,几个长相特别,如脸上有刀疤的,嘴角有痣的,都牢牢记下。表面缩着身子,忍着不适冷静道,

“各位好汉若是求财,简单,我亲笔一封书信你们可挑个时候送到我舅舅家――他家在公主巷里,路上随便去打听,便知道了。”

“咦,你一封书信,就能换来白花花的银子?”

“当然!”俞清瑶回答的简洁有力,务必使这伙贼人相信,她是有利用价值的这样,才不会轻易的被毁了……一想到自己可能遭遇的凄惨下场,她的胃疼得缩起来,冷汗直冒。可她的眼睛,无比的镇静,镇静到找不出一丝慌乱――唯有镇静,才能救她!否则,就是死!

“一二千两银子不在话下。多了……怕你们七个人也拿不动。若是求色那也简单。西坊有名的红灯胡同、脂粉胡同,小桃花、小百合,都是有名的粉头。各位喜欢体格丰满的会常艳俗小曲的,还是白皙风骚的,保证样样皆有。”

对于一个大家闺秀来说,涉及这种话题,当然是难以启齿的,不过俞清瑶是在市井“混”过的,加上现在什么情况?危急时刻,也顾不得许多了。

“真的啊?”几个粗鲁汉子听说,呵呵笑着。

不过“贼人头子”表现比较奇怪,他竟然倒抽一口气仿佛看待天外飞仙的看着她!

那眼,没有任何**,没有任何侵犯、欺凌之意,可也不像看陌生女孩那样好感?恶感?复杂的琢磨不透。

俞清瑶被那眼盯得奇怪,偏过头去,心里暗想只要这人没变态就好!她现在狼狈不堪,脏兮兮的,本身长相、身段,大概也吸引不了什么人吧?

若是俞锦熙知道自己女儿心理的想法,怕是要要怎样呢?反正他没教养过,有什么资格指责?

躲在后面,实在承受不了的胡嬷嬷出来了。

“嬷嬷?”

“姑娘。”胡嬷嬷很为难看了一眼络腮胡,“他是,他是…”

与此同时,清幽别院中。

那道妨碍相见的后墙,终于凿穿了。沐天华施施然的从里出来,等不及工匠将它们精心装饰成垂花门,自由惬意的沿着石子甬道前往端王的书房。正中的堂屋高大气派,两侧的厢房也是雕梁画栋,庭院里种植着几株枣树、槐树,摆放着几只巨大荷花缸。现在季节不对,没有累累的枣子,也无槐花的清香,亦不见荷花。

端王牵着沐天华的手,进了书房。按说,认识快二十年,亲密相处也不知多少次了,可这一回,两人都有些新鲜感。大约是各自嫁娶后,第一次轻松惬意,不用管他人目光的相处吧!皇帝两次驳回公车上书,其目的为何,还用多说吗?

沐天华也是一身轻松,随意的参观着旁人连靠近都不能的书房重地。她细细的看,总能找出端王自己也不知道为何如此安置的原因。正中挂着的“烟雨行图”,是他们早年曾经临摹过的;壁上悬着的大理石黄石公挂屏,她记得自己未嫁时也有一面;书案上的白玉貔貅镇纸,也是她曾经喜欢过的。幼年的她们,还曾就貔貅长的好看,还是狴犴生的好看,这种无意义的问题辩解过。

每一处,都能找出两人之间的甜蜜地方,种种浓情蜜意,外人自是不消体会。

待侍女过来禀告,说是焦老、储状元来了,二人才结束了私密相处。端王这回是铁心册立沐天华了,处理朝廷公务不好与爱人分享,但手底下的心腹,总不能避而不见吧?命人召焦老、储状元进来。

但沐天华笑着劝说,“端郎何须如此?他们都是你的左右臂膀,礼该敬着、重着。

若是我托大,岂不惹人心理不痛快。”好说歹说,硬是拖着端王一起出来。

就在庭院里,荷花缸旁,焦老皱眉捋着胡须,储凤栖则是强忍愤怒,再不经意的那么一抬眼,呆住了。

何为国色天香。眼前即是。

何为倾国倾城?眼前就是!

读史,见有“为图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之语,储凤栖还不以为然。君主坐拥天下,什么样的女子没有,哪里搜不出平头正脸的?至于为一个女人闹得国破家亡吗?便是红灯胡同里的绝色艳姬,他也见过,说什么烟视媚行,眼波流淌,也没觉得有多美啊。

可见到了沐天华方知道过往,全白活了。浅薄啊浅薄,无知啊无知,竟自以为是的把庸脂俗粉当成绝世红颜。

祸水一词是否为眼前量身订造的?

肤如凝脂,胜似出水芙蓉。娇艳如,天生尤物。

怪更怪在一身的超凡脱俗气质,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圣的光,美到不容逼视,不可亵渎。

呆了半响,还是焦老反应快急忙给学生一肘,所唤回了他的魂魄。

储凤栖俊脸一红,低下头再也不敢看了。心中暗想,难怪端王宁可冒着得罪天下读书人的风险,也要纳此女为妾了。若能得她相伴,少活十年也甘愿啊!

沐天华对储凤栖的眼,没有生气,当年她美名“京城明珠”到哪里不是引起别人围观?这种惊艳的眼,不是第一次见了,只是微笑的挽着端王的手臂。两人相视一笑男的手握重权,女子艳绝京城,多么般配啊!

很久很久以后,储凤栖才知道,这一天是沐天华一生中最美的一天。女人如花,绽放在最美丽的时节里,为她最心爱的男子而绽放。

“胡嬷嬷,你说什么啊?他是我爹?”

“嬷嬷真没骗你啊!”胡嬷嬷怎么都说不通,急得额头都出汗了,刚想说不信可以让老爷写字字迹总骗不了人吧?就听得俞清瑶大吼一声,

“我不信!”

“哈哈哈,小丫头!头儿不是你亲爹,你这会儿早死了,大卸八块了!你当我们不知你打量什么,亲笔书信?哼哼你是故意下套,指望我们拿着你的信,自投罗网吧?装得不差,可惜爷爷不喜欢天降横财!自己有手有脚,什么挣不到!至于勒索你个丫头片子换钱吗?”

“你们、你们!”

俞清瑶颤抖着指着那脸上有刀疤的,嘴上有痣,说话不饶人的,最后绕了一圈,定在络腮胡上,尖利的喊,“说,你到底是谁!”

“俞锦熙,字弘瞻,号半山

一个孤儿,将她心灵深处搭建的,关于父母的最美好的想象,坍塌两次,把她过往坚定的信念彻底颠覆,那是一种什么感觉?轰隆隆,被车轮碾过,彻底崩溃啦!

“啊~~,凄厉的女童叫声,怎么不可以是杀伤性武器?

在场的粗鲁壮士,都扭头捂着耳朵。再回头时,就见俞清瑶像只小山羊冲到俞锦熙面前,抓着他支撑在供桌上的手臂就是狠狠的咬!

咬出血了,还嫌不够,又落下一顿雨点般的小粉拳。

打的俞锦熙眼花缭乱,胸口砰砰的响。虽然一点也不痛,可看着亲生女儿发飙,什么娴淑教养都忘了,开始殴打生父,这、这是不骂好呢,还是不骂好呢?

“姑娘啊”胡嬷嬷刚想上去阻止,被俞锦熙一个眼制止。他瞧俞清瑶发一会儿,越打越累,力气小了,随手一抓,把发疯的女儿控制住,见她脏兮兮的小脸上两行泪水,倔强的咬着樱桃小口,眼中迸出恶狠的,吓人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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